看牙记
◎文/雪樱
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）
春天着实是个慢性子，深一脚、浅一脚的，不急不慌。一个气温飙升迎来小艳阳，照得暖烘烘的，感觉体内某个地方在拱动；一场倒春寒把人冻回冬天，穿得臃肿又滑稽。那天，我一大早出门去医院看牙，出租车里没开空调，回来受了风寒，双腿如灌冰水，好多天缓不过劲儿来。最让我百感交集的是看牙的经历。
鲁迅先生自称是“牙痛党”，日记中提及“牙”或“齿”的记录出现百余次，他曾写道，“虽然有人数我为‘无病呻吟’党之一，但我以为自家有病自家知，旁人大概是不很能够明白底细的。”每次犯牙疼，母亲都会搬出家史，痛说一番，“你姥爷从来不习惯刷牙，活到八十多没有一颗坏牙。”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，好像我牙疼都是父亲留给我的遗产。这次看牙，是拖延下来的病症，疼得我翻来覆去，整个春节都没过好。起因是坏掉的残根，过一段时间就会不定时发作一次，且来势汹汹，发热、肿痛，像是口里衔着一个烫手的火球，令人坐立不安。开始是丝丝入扣的疼，到了夜里浑身发热，凌晨四点钟爬起来吃了片退烧药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，我起床一照镜子，发现脸直接不对称了，左脸高得看不清东西。
当天恰逢周末，社区诊所不上班，打针没了指望。疼痛就像一堵墙，把快乐与痛苦隔开，把白天和黑夜隔开，把希望和绝望隔开，把生与死隔开。那个火球，忽强忽弱，忽上忽下，四处奔走，直蹿到神经，一挑一挑的疼，把整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，直呼“投降”。然而，疼到极致是清醒——生而为人，睁开眼看世界，张开嘴又让世界沉入心底。很多时候，我们习惯了伸长脖子向外看，甚至连目光也僵直如线，不知道学会向内看才是修行。幽暗如洞的口腔，如倒置的绿色森林，向上生长着众生的悲欢。疼痛不是墙，而是门，或者说，所有的墙都是门。
医院诊室里，当我的口腔X光片在电脑上播放时，瞬间看得有些晕眩。医生耐心分析，给出治疗方案，我似乎都听进去了，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。直到坐上牙椅的那一刻，口腔灯照射过来，像四只怪兽的眼睛，我顿觉如坠梦境中。医生戴着蓝色隔离帽、医用口罩，并罩着一次性防护面具，那样子像极了童话里守护天使的卫士。主治医生建议，“该拔则拔，否则留有后患。”拔牙医生则说，“你的牙你自己做主”。人总是记吃不记打的，不疼的时候往往忘记了疼的时候，这正是敬畏心的丧失，如经书上所说“你的牙齿如剪过毛的一群母羊，洗净上来，个个都有双生，没有一只丧掉子的。”
牙齿是身体的暗语，提醒我们要知敬畏，守训诫。转而想想，我们身体的欠账是永远还不清的，还的过程本身也是认识自己——倘若终点是死亡，那么过程则是意义；倘若终点是虚无，那么过程则是丧失。是的，每一次疼痛都是失去，被动的教我们直面无常。我害怕失去，正如惧怕死亡。那些或长或短的残根，那些或锐利或锥形的齿锋，在我眼里也都是宝贝。看牙就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，通过修复内心，继而修补人性。拔掉坏牙，接下来种植或镶牙，需要漫长等待，都不啻于一种修补残缺，为了让外表看上去完美一些。
从医院回来，我再次陷入选择的煎熬中，一度失眠。每一种选择都各有利弊，但不选择就是懦夫。除了自己，天上不会掉下来一个牙医把我们治好的，这是出自诗人米沃什的经典论断。残缺与痛苦，记忆与悲伤，原来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携带基因。齿痕是我的路，我的年日，我的花园，我独一无二的简历；如同另一条幽静的小径，从牙齿通向肠胃，把饱尝的苦难、吃过的亏、吞下的委屈、咀嚼的食物，都杂糅在一起，慢慢长成了自己的筋骨。哪怕“口腔给脓肿和龋齿烂掉一半”，哪怕“跑起来像一场风暴”，也要勇敢向前，承受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痛。
春天已经上路派送，等待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签字查收。我深谙，自己还要疼很久。因为某些残根已经蠢蠢欲动，使我张口说话都不敢大声了。(原文有删节)
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）
春天着实是个慢性子，深一脚、浅一脚的，不急不慌。一个气温飙升迎来小艳阳，照得暖烘烘的，感觉体内某个地方在拱动；一场倒春寒把人冻回冬天，穿得臃肿又滑稽。那天，我一大早出门去医院看牙，出租车里没开空调，回来受了风寒，双腿如灌冰水，好多天缓不过劲儿来。最让我百感交集的是看牙的经历。
鲁迅先生自称是“牙痛党”，日记中提及“牙”或“齿”的记录出现百余次，他曾写道，“虽然有人数我为‘无病呻吟’党之一，但我以为自家有病自家知，旁人大概是不很能够明白底细的。”每次犯牙疼，母亲都会搬出家史，痛说一番，“你姥爷从来不习惯刷牙，活到八十多没有一颗坏牙。”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，好像我牙疼都是父亲留给我的遗产。这次看牙，是拖延下来的病症，疼得我翻来覆去，整个春节都没过好。起因是坏掉的残根，过一段时间就会不定时发作一次，且来势汹汹，发热、肿痛，像是口里衔着一个烫手的火球，令人坐立不安。开始是丝丝入扣的疼，到了夜里浑身发热，凌晨四点钟爬起来吃了片退烧药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，我起床一照镜子，发现脸直接不对称了，左脸高得看不清东西。
当天恰逢周末，社区诊所不上班，打针没了指望。疼痛就像一堵墙，把快乐与痛苦隔开，把白天和黑夜隔开，把希望和绝望隔开，把生与死隔开。那个火球，忽强忽弱，忽上忽下，四处奔走，直蹿到神经，一挑一挑的疼，把整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，直呼“投降”。然而，疼到极致是清醒——生而为人，睁开眼看世界，张开嘴又让世界沉入心底。很多时候，我们习惯了伸长脖子向外看，甚至连目光也僵直如线，不知道学会向内看才是修行。幽暗如洞的口腔，如倒置的绿色森林，向上生长着众生的悲欢。疼痛不是墙，而是门，或者说，所有的墙都是门。
医院诊室里，当我的口腔X光片在电脑上播放时，瞬间看得有些晕眩。医生耐心分析，给出治疗方案，我似乎都听进去了，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。直到坐上牙椅的那一刻，口腔灯照射过来，像四只怪兽的眼睛，我顿觉如坠梦境中。医生戴着蓝色隔离帽、医用口罩，并罩着一次性防护面具，那样子像极了童话里守护天使的卫士。主治医生建议，“该拔则拔，否则留有后患。”拔牙医生则说，“你的牙你自己做主”。人总是记吃不记打的，不疼的时候往往忘记了疼的时候，这正是敬畏心的丧失，如经书上所说“你的牙齿如剪过毛的一群母羊，洗净上来，个个都有双生，没有一只丧掉子的。”
牙齿是身体的暗语，提醒我们要知敬畏，守训诫。转而想想，我们身体的欠账是永远还不清的，还的过程本身也是认识自己——倘若终点是死亡，那么过程则是意义；倘若终点是虚无，那么过程则是丧失。是的，每一次疼痛都是失去，被动的教我们直面无常。我害怕失去，正如惧怕死亡。那些或长或短的残根，那些或锐利或锥形的齿锋，在我眼里也都是宝贝。看牙就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，通过修复内心，继而修补人性。拔掉坏牙，接下来种植或镶牙，需要漫长等待，都不啻于一种修补残缺，为了让外表看上去完美一些。
从医院回来，我再次陷入选择的煎熬中，一度失眠。每一种选择都各有利弊，但不选择就是懦夫。除了自己，天上不会掉下来一个牙医把我们治好的，这是出自诗人米沃什的经典论断。残缺与痛苦，记忆与悲伤，原来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携带基因。齿痕是我的路，我的年日，我的花园，我独一无二的简历；如同另一条幽静的小径，从牙齿通向肠胃，把饱尝的苦难、吃过的亏、吞下的委屈、咀嚼的食物，都杂糅在一起，慢慢长成了自己的筋骨。哪怕“口腔给脓肿和龋齿烂掉一半”，哪怕“跑起来像一场风暴”，也要勇敢向前，承受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痛。
春天已经上路派送，等待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签字查收。我深谙，自己还要疼很久。因为某些残根已经蠢蠢欲动，使我张口说话都不敢大声了。(原文有删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