订阅本报 收藏报纸 报纸头版

内容导航 版面导航

获得 Adobe Flash Player

过哈尔滨

        ◎文/臧海英

  (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)

  飞机飞回了哈尔滨。

  本来只是中转,本来就要到漠河了。滞留几个小时无果后,坐机场大巴我们去往哈尔滨站。望着窗外的哈尔滨,我没有特别的感觉。

  城市大都大同小异,也都是他人的城市。但忽然想起,哈尔滨是我父亲的出生地。他向我说起过祖父的事。

  哈尔滨,与我有了某种关系。

  在站前广场的人流里,我仰头,眼前的情景与记忆中的某一刻重合了。一张老照片里,我的伯父、姑姑和他们的舅舅站在一起,身后建筑物上也有“哈尔滨站”四个字。我有亲人还在这里。也就是我父亲舅舅的后人们,正活在哈尔滨的某个地方。我们失去联系了。但走在哈尔滨的街头,我想,也许他们中的一个正与我擦肩而过。也有可能。

  这让我温暖起来。

  “我们正走路去圣·索菲亚教堂。”我和一个人短信说。他回复我,要我为他在教堂祈福。心里想着为他祈祷什么呢?一边想着我的祖父。

  祖父的哈尔滨,大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初期。因为中东铁路的开通,包括一战,俄国十月革命等历史因素,这里汇集了很多淘金者,闯关东客,俄国流亡贵族和艺术家,犹太人……祖父,是他们中的一个。有限的信息,就是祖父在哈尔滨娶了我祖母,有了三儿一女,父亲最小。

  我父亲说,他小时候摔倒在地上,脖子前挂的饼干让他忘记了哭。可见,我祖父在哈尔滨的生活还是不错的。

  没有看见圣·索菲亚广场上的鸽子,我们也没有进到教堂里面。有人说,里面是个博物馆,白天会对外开放。我望着夜空下这座东正教堂高高的洋葱头穹顶和十字架,有些失望。我也没有祈祷。当俄罗斯人建造了它,在里面做礼拜,那时候它是一座真正的教堂。现在在我眼里,它是一件时间的艺术品。

  不知祖父是不是经常从这座教堂前走过,它在他的内心又是怎样存在呢?

  哈尔滨的那夜,我睡在地板上。酒店柔软的大床,我突出的腰椎消受不了。睡在地板上的我,很踏实。想着我的亲人还在这里。曾在这里。

  最初看上去总是美好的。比如祖父,比如父亲。比如,和一帮诗人在松花江边,吹着江风喝啤酒,吃哈尔滨小菜。

  饭后,我们沿着中央大街,步行。我吃了药。后来知道有一粒是止痛片,它刺激着我的胃。

  祖父和他之前的时代留给哈尔滨的,除了拜占庭式的圣·索菲亚教堂,还有中央大街上文艺复兴、巴洛克等风格的西方建筑,店铺里则摆放着俄罗斯套娃等商品。一个中西混搭的面孔,走了过去。据说那些留下来的人的后裔至今生活在这里。想到祖父在后来的动荡中离开,我面前的哈尔滨,变得五味杂陈。

  三岁的一个清晨,父亲莫名地打了他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。

  这是父亲告诉我的,是他母亲告诉他的。在我祖母那里,显然把父亲的这一行为看做不祥的预兆了。午后,祖父被人带走。祖母家有人犯了事,祖父被牵连坐牢抄家,三年后出狱。这期间,我小脚的祖母带着她的孩子们帮人洗衣,捡煤渣过活。

  不适感越走越强烈,我终于呕吐在美丽的中央大街。我感到难为情。青春诗会的同学,张远伦还是方石英,给我买来水。严彬带我去了路边一个书店,在二楼的洗手间,我看到镜子里面色虚弱的我。

  受难后的祖父,也感到了哈尔滨彻骨的寒意。

  正月十四,天降大雪。祖父带着一家人在沧州连镇下火车,搭一辆驴车,回到了山东老家。再向前追溯,我的曾祖父也曾在黑龙江海伦。生意难做,凑了钱去贩运私盐,在青岛海域遇不测,盐尽失。遂破产,回了山东。

  我的祖辈们都是年轻时出去,落魄后返回。在父亲那里,我没有得到更多关于他们的叙述了。但他们,我们,个体无不是渺小的被裹挟的命运。现在,他们埋葬在村庄东南。但愿他们是安详的。

  现在,父亲独自住在故乡,他固执地不愿来城里和我们一起。我理解他就像理解了祖父的返回。

  剩下的不用讲了。在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方,怎么活,都是苦巴苦熬。不会干农活的祖父母,就更穷。他们的后半生再没直起腰来。尤其我的祖母,那个哈尔滨女人。我没见过她。但看我的父亲,我能想象到她年轻时是个美人,又在良好家境里长大。跟着我祖父来到这穷乡僻壤,她的后半生大抵是悲凉的。祖母在我出生前三天去世。

  傍晚,我们坐绿皮火车,奔漠河。

  火车载着我,缓缓驶离哈尔滨。改革开放初期,在村办企业做业务员的父亲,出差来过一次哈尔滨,也是与他舅舅唯一且是最后的见面。回到出生地的父亲,已是中年,内心滋味我无从体会。后来定居吉林公主岭的姑姑和伯父,也有了与他们舅舅见面的机会,留下那张合影。舅舅逝去后,父亲与哈尔滨的联系终断。

  我告诉父亲去了哈尔滨。我的老父亲,在电话里声音抖颤。(原文有删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