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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声之外,自有山河

        ◎文/张洁

  暮色里的山风总爱搬运松涛的絮语,市井的喧嚣往往要嚼着路人的行色——这人世间好像是座巨大的回音壁,我们走的每一步,总能撞响无数陌生的喉咙。有人困在这些回声里,把他人的低语熬成心头的荆棘;有人却能穿过声浪,让脚下的路长成自己想要的形状。或许,正如庄子说的“举世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非之而不加沮”,真正的行走,从来不在别人的唇齿间,而在自己的血脉风骨里。
  
  那些缠绕我们的声音,究竟是什么?
  
  是曲阜城外的那声“累累若丧家之犬”吗?当孔子带着弟子在陈蔡之间绝粮,郑人如此评价这个周游列国的老者。那时的孔子正被诸侯的冷遇磨着棱角,被世道的浑浊呛着肺腑,可他只是抚着琴叹“然哉,然哉”,而后继续在牛车颠簸里删述六经。这声评价像枚图钉,想把他钉在“失败者”的标签上,他却用余生的温热,把这枚钉子熔成了照亮几千年的火种。原来外界的打量从来是面哈哈镜,它或许能扭曲我们的轮廓,却夺不走我们骨子里的执着。
  
  历史总爱把相似的考题递给不同的人。
  
  武则天站在洛阳城的高台上时,耳边该有多少碎语?骂她牝鸡司晨的、怨她篡唐乱政的、盼她身败名裂的,声音能堆成龙门石窟的佛像。可她偏在自己的墓碑上留下一片空白。这方无字碑多像个沉默的智者:你们说的是你们的武则天,我活的是我的武曌。徐阶扳倒严嵩前,朝堂上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;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,言官的弹劾奏章能堆满宫殿。那又如何?!徐阶选择把隐忍熬成利刃,张居正干脆抡起廷杖击碎聒噪——他们应对声音的方式迥异,却都在声浪里守住了自己的坐标:不是要堵住别人的嘴,而是要让自己的脚站得更稳,眼看得更远。
  
  我们为什么会对他人的评价如此敏感?
  
  或许因为我们天生带着“被看见”的渴望。多数时候,我们总把“被认可”当成了人生的GPS,别人说向东,就慌忙打方向盘;别人说不对,就急踩刹车。明朝申时行深谙此道,做内阁首辅时总爱和稀泥,把言官的弹劾折成纸船,在朝堂的暗流里轻轻漂。他以为调和了声音就能安稳,却忘了潮水从不会因为纸船而停下——后来的“国本之争”里,那些被他暂时按住的议论,终究成了掀翻船的浪。
  
  这世上的声音,从来分两种:一种是照路的灯,一种是绊脚的石。王安石变法时,司马光在《与王介甫书》里细数新法弊端,那是带着理性的规劝;可市井里传“安石不信天命,不畏祖宗,不恤人言”,就成了裹着恶意的揣测。王安石说“人言不足畏”,不是要堵住所有声音,而是要从杂音里辨出真意。就像园丁修剪花木,要剪的是疯长的杂枝,不是结果的主干。可惜太多人把这些声浪都当成洪水,要么筑起高墙困死自己,要么反唇相讥却误伤他人——张居正的廷杖打疼了言官的身体,也打裂了朝堂的互信。而那些动辄“躲进小楼成一统”的隐士,看似躲开了议论,实则把自己活成了孤岛。
  
  网络时代,这面回音壁被凿得更零碎了。一段掐头去尾的视频,一句断章取义的话,可能会让普通人在一夜之间被钉在道德的审判台。有人被骂“精致利己”;有人被赞“人间清醒”,不过是因为或违背或迎合了某些流量的需求。这些碎片化的评价像沙滩上的脚印,潮水一来就没了痕迹,可总有人要蹲在原地,捂着伤口,用一生去擦拭那片虚无的沙。其实在很久以前,王阳明就说过“心外无物”——我们所见的评价,不过是我们内心的投射。若我们心里装着星辰,别人的唾沫星子落下来,也会变成露珠;若我们心里积着尘埃,再温暖的赞美,也会浮着一层厚厚的尘土。
  
  真正的强大,从来不是活成别人口中的完美,而是在众说纷纭里,活出自己的方圆。孔子明知“道不行”,仍要“乘桴浮于海”,他活的是“仁”的底色;苏轼在“乌台诗案”后被贬黄州,仍能“竹杖芒鞋轻胜马”,他守的是“旷”的本心;黄旭华隐姓埋名三十年研制核潜艇,任外界猜他是“失踪者”,他求的是“国之重器”守护家国的安宁。他们不是没听见声音,而是把声音酿成了酒——苦的辣的,最终都成了滋养生命的甘醇。
  
  站在人生的长路上回望,那些曾让我们辗转难眠的议论,多么像夏夜的雷阵雨,来势汹汹,去得匆匆。重要的从不是如何堵住天空的雷声,而是在雨中护住自己的种子。就像武则天的无字碑,最终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,那些不曾在上面留下丝毫痕迹的评价,早已成了它的一部分,却从不能定义它的重量。
  
  所以,不必怕,不必怕那些不理解的目光,不必怕那些带刺的言语,不必怕那些想把我们塑成他们喜欢模样的手。我们是自己独一无二的匠人,在循环往复的命运里,每个瞬间都是新的开始,我们该用自己内心的标尺去丈量生命,而不能用他人的目光去打量自己。我们每个人的生命,都是不可复制的奇迹。当我们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,那些回声自然会落在身后——有的成了脚下的泥,有的成了耳畔的风,而我们,只管往前走,因为真正的山河,从来不在别人的口中,而在我们踏碎声浪的每一步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