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给我取名字
◎文/程相崧
我的名字，是父亲取的。在很多年里，我对这个名字并不满意。我们村以程姓居多。我这一辈，排起来要算是宋儒程颐的第33代孙，名字里得有一个“相”字。但另外一个字选择什么，据说难坏了父亲。父亲翻了好几天《新华字典》，才从里面找出来一个“崧”字，实属不易。崧，是个异体字，一般人不会注意到。它一般写作“嵩”字，在字典里也排在“嵩”字的后面，加了括弧。
这个字最常见的意思，是人们熟悉的五岳之一的嵩山。《诗经·大雅》里有两句，叫“嵩高维岳，峻极于天”，大意就是说嵩山高大，耸入云霄。你如果去嵩山中岳庙，还能在一座牌坊上看到康熙帝亲笔题写的“嵩高峻极”四个字。这四个字，就是这两句诗的简化。
如果你以为我在显摆这名字大有来头，那就错了。因为有一次忍不住问父亲，他的解释与此大相径庭。他背出的，是样板戏《沙家浜》里的一段唱词：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，挺然屹立傲苍穹。八千里风暴吹不倒，九千个雷霆也难轰。烈日喷炎晒不死，严寒冰雪郁郁葱葱。”我有些愕然，被这种庄严感震撼到了。随之，心里也有些疑惑冒出来：说是“泰山顶上一青松”，怎么长到了山下？
父亲对字形不求甚解，也就罢了；对这个字的读音，也弄错了。崧字是前舌音，阳平声，可父亲是当做上声来用的。所以，在很多年里，村里熟悉我的人，都是这样叫我，发的是类似于“怂”的音。“怂”有土头土脑的意思，后来又用来指软弱无能；“认怂”就是认输，认为自己能力不够。所以，我对这个名字，向来不喜欢。
记得早年上学报名或者缴费，不得不回答自己的名字时，我总是支支吾吾。可越是口齿不清，含糊其辞，对方越是提高嗓门追问起来。我也不得不提高嗓门，重复两三遍。这样的尴尬场面，跟随了我多年。再后来，就有些人直言劝我说：“松在山下，何日才有出头之日？赶紧去派出所改个名儿吧。”一想也是。人家愚公门口有太行、王屋二山，尚且嫌堵得慌，举家协力，搬土移石。更何况我的“山”是长在头上？
当然，在唐代诗人杜荀鹤的《小松》中，“自小刺头深草里”的小松，也能长成凌云巨木，可生长在山脚下的松树，毕竟没有“亭亭山上松，瑟瑟谷中风”的那种轻松和畅快。左思《咏史》中，那棵长在涧底的松树，读来就让人压抑非常——“郁郁涧底松，离离山上苗。以彼径寸茎，荫此百尺条。”他借松树，抒发的是对出身低微的寒士沉寂下僚，而无才无德的贵族，却位居高位的社会现实的不平和愤懑。那时，我心里便想，难怪总有人说我少年老成，缺些朝气。既然古代的松树一旦生在山下，便失去峻拔，成了多怨的寒士，那我这棵生在山下的小松，自然也要染上几分灰色跟颓唐了。
我有一次还特意从《说文解字》找到这个字，发现上面把它解释为中岳，并有古人注解说“崧，竦也，亦高。”《尔雅》里又有注解说，“山高大者自名崧，不主中岳而言。今之中岳名崧，或取此以立名也。”这样，我才有些宽慰。心想，这“崧”字原意本是“高大”，后来用作山名，当然就没有是长在山上还是山下的分别。因为“崧”字，原本就不是一棵树嘛！
但是，嵩山是五岳之一，自然值得骄傲；可它却又遍布佛教寺院，为禅宗发源地之一。佛教蕴含着丰富的智慧，强调净化和修行，推崇平等和慈悲；但在普通人眼里，信佛者毕竟讲究空和幻，宣扬因果，提倡“出世”。一个人用山下之松做名字不合适，用一座佛教名山做名字，又会有一些更好的寓意吗？
我终是无法释然，每每看到这个名字，就似乎隐约感到“压力山大”。所以有一段时间，在不甚重要的场合，需要写名字时，便私自去掉一个山字头，只签作松树之“松”字。每每如此，便顿觉神清气爽，有种“翻身农奴把歌唱”的感觉。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。因为凡需要签字，事情总有些庄严，不要说少一个偏旁，少一笔也是通不过的。
其实，在七八岁入学时，原本有一次改名的机会。父亲带我入学登记，把“崧”字改成了“众”字，释意为“一人能顶三人”，但被母亲否决了。母亲说，如果是上面那个人，那是踩在了别人头上；如果是下面那两个人，不是让人蹲头上拉屎？这次改名风波，便成了一个笑谈。
我不喜欢“崧”这个名字，但在父亲生前，却从来没跟他提起过。古人说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，不敢毁伤。我心里总是想，名字由父母所赐，除非他们要改，自己应该不宜擅改吧？现在，父亲走了，我也已经步入中年。这个名字，肯定要跟随我一生了。
我有时想，父亲的本意，一定是想要我做“泰山顶上一青松”的，可无意之中，却把这棵松树放在了山下；父亲也一定是想让我像那棵峻美的青松一样，“枝如铁，干如铜，蓬勃旺盛，倔强峥嵘”的，可又把字音错读成了最软弱、最窝囊的“认怂”的“怂”。这真是有些滑稽，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。
可转念想想，名字原是一个代号，就算叫个阿猫、阿狗，也没什么要紧。古代很大的人物，还有叫黑肩、黑臀的。金庸更是让他笔下的郭靖给杨康的儿子取名“杨过”，用“过而能改，善莫大焉”之意，算作一种警示和告诫。
父亲给我取名用字“山下之松”，并用如“怂”的读音，或许也是他对我无言的告诫与教诲吧？陈毅元帅有诗赞美青松，说“大雪压青松，青松挺且直”；反映了老一辈的顽强毅力、反抗精神和革命斗志。“崧”字里的大山，固然比大雪还要沉重，但这也时时提醒了我，要居安思危，要顶住种种的压力，并且化压力为动力。如若不然，那就是认怂，也要“人如其名”地被人叫一辈子“怂”了。
我每当想到父亲给我取的名字，总要暗暗告诉自己：你一定不能认怂，一定要挺住，要硬气起来！你也不要抱怨生来的条件和环境，即使在多石少土的贫瘠山麓，你也要努力地朝上生长！
我的名字，是父亲取的。在很多年里，我对这个名字并不满意。我们村以程姓居多。我这一辈，排起来要算是宋儒程颐的第33代孙，名字里得有一个“相”字。但另外一个字选择什么，据说难坏了父亲。父亲翻了好几天《新华字典》，才从里面找出来一个“崧”字，实属不易。崧，是个异体字，一般人不会注意到。它一般写作“嵩”字，在字典里也排在“嵩”字的后面，加了括弧。
这个字最常见的意思，是人们熟悉的五岳之一的嵩山。《诗经·大雅》里有两句，叫“嵩高维岳，峻极于天”，大意就是说嵩山高大，耸入云霄。你如果去嵩山中岳庙，还能在一座牌坊上看到康熙帝亲笔题写的“嵩高峻极”四个字。这四个字，就是这两句诗的简化。
如果你以为我在显摆这名字大有来头，那就错了。因为有一次忍不住问父亲，他的解释与此大相径庭。他背出的，是样板戏《沙家浜》里的一段唱词：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，挺然屹立傲苍穹。八千里风暴吹不倒，九千个雷霆也难轰。烈日喷炎晒不死，严寒冰雪郁郁葱葱。”我有些愕然，被这种庄严感震撼到了。随之，心里也有些疑惑冒出来：说是“泰山顶上一青松”，怎么长到了山下？
父亲对字形不求甚解，也就罢了；对这个字的读音，也弄错了。崧字是前舌音，阳平声，可父亲是当做上声来用的。所以，在很多年里，村里熟悉我的人，都是这样叫我，发的是类似于“怂”的音。“怂”有土头土脑的意思，后来又用来指软弱无能；“认怂”就是认输，认为自己能力不够。所以，我对这个名字，向来不喜欢。
记得早年上学报名或者缴费，不得不回答自己的名字时，我总是支支吾吾。可越是口齿不清，含糊其辞，对方越是提高嗓门追问起来。我也不得不提高嗓门，重复两三遍。这样的尴尬场面，跟随了我多年。再后来，就有些人直言劝我说：“松在山下，何日才有出头之日？赶紧去派出所改个名儿吧。”一想也是。人家愚公门口有太行、王屋二山，尚且嫌堵得慌，举家协力，搬土移石。更何况我的“山”是长在头上？
当然，在唐代诗人杜荀鹤的《小松》中，“自小刺头深草里”的小松，也能长成凌云巨木，可生长在山脚下的松树，毕竟没有“亭亭山上松，瑟瑟谷中风”的那种轻松和畅快。左思《咏史》中，那棵长在涧底的松树，读来就让人压抑非常——“郁郁涧底松，离离山上苗。以彼径寸茎，荫此百尺条。”他借松树，抒发的是对出身低微的寒士沉寂下僚，而无才无德的贵族，却位居高位的社会现实的不平和愤懑。那时，我心里便想，难怪总有人说我少年老成，缺些朝气。既然古代的松树一旦生在山下，便失去峻拔，成了多怨的寒士，那我这棵生在山下的小松，自然也要染上几分灰色跟颓唐了。
我有一次还特意从《说文解字》找到这个字，发现上面把它解释为中岳，并有古人注解说“崧，竦也，亦高。”《尔雅》里又有注解说，“山高大者自名崧，不主中岳而言。今之中岳名崧，或取此以立名也。”这样，我才有些宽慰。心想，这“崧”字原意本是“高大”，后来用作山名，当然就没有是长在山上还是山下的分别。因为“崧”字，原本就不是一棵树嘛！
但是，嵩山是五岳之一，自然值得骄傲；可它却又遍布佛教寺院，为禅宗发源地之一。佛教蕴含着丰富的智慧，强调净化和修行，推崇平等和慈悲；但在普通人眼里，信佛者毕竟讲究空和幻，宣扬因果，提倡“出世”。一个人用山下之松做名字不合适，用一座佛教名山做名字，又会有一些更好的寓意吗？
我终是无法释然，每每看到这个名字，就似乎隐约感到“压力山大”。所以有一段时间，在不甚重要的场合，需要写名字时，便私自去掉一个山字头，只签作松树之“松”字。每每如此，便顿觉神清气爽，有种“翻身农奴把歌唱”的感觉。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。因为凡需要签字，事情总有些庄严，不要说少一个偏旁，少一笔也是通不过的。
其实，在七八岁入学时，原本有一次改名的机会。父亲带我入学登记，把“崧”字改成了“众”字，释意为“一人能顶三人”，但被母亲否决了。母亲说，如果是上面那个人，那是踩在了别人头上；如果是下面那两个人，不是让人蹲头上拉屎？这次改名风波，便成了一个笑谈。
我不喜欢“崧”这个名字，但在父亲生前，却从来没跟他提起过。古人说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，不敢毁伤。我心里总是想，名字由父母所赐，除非他们要改，自己应该不宜擅改吧？现在，父亲走了，我也已经步入中年。这个名字，肯定要跟随我一生了。
我有时想，父亲的本意，一定是想要我做“泰山顶上一青松”的，可无意之中，却把这棵松树放在了山下；父亲也一定是想让我像那棵峻美的青松一样，“枝如铁，干如铜，蓬勃旺盛，倔强峥嵘”的，可又把字音错读成了最软弱、最窝囊的“认怂”的“怂”。这真是有些滑稽，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。
可转念想想，名字原是一个代号，就算叫个阿猫、阿狗，也没什么要紧。古代很大的人物，还有叫黑肩、黑臀的。金庸更是让他笔下的郭靖给杨康的儿子取名“杨过”，用“过而能改，善莫大焉”之意，算作一种警示和告诫。
父亲给我取名用字“山下之松”，并用如“怂”的读音，或许也是他对我无言的告诫与教诲吧？陈毅元帅有诗赞美青松，说“大雪压青松，青松挺且直”；反映了老一辈的顽强毅力、反抗精神和革命斗志。“崧”字里的大山，固然比大雪还要沉重，但这也时时提醒了我，要居安思危，要顶住种种的压力，并且化压力为动力。如若不然，那就是认怂，也要“人如其名”地被人叫一辈子“怂”了。
我每当想到父亲给我取的名字，总要暗暗告诉自己：你一定不能认怂，一定要挺住，要硬气起来！你也不要抱怨生来的条件和环境，即使在多石少土的贫瘠山麓，你也要努力地朝上生长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