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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梨儿

        ◎文/王以栋

  我们村里人将杜梨儿树结的果,称作“杜梨儿”。

  三锅家房后就有一棵杜梨儿树,长在围子壕南沿儿,打我记事起就有这棵树,粗细如现在饮水机上用的矿泉水桶。直到我上高中读大学,记忆里这棵杜梨儿树还是那般粗细,似乎没有变化。树冠很大,枝条带刺,春天很早便发芽开花,花朵很小且稠密,早春时节花期时,满树雪白。几场春雨春风过后,浓稠的花便谢了,随之米粒般的小果冒了出来,一簇簇,结满枝头。杜梨儿树生长缓慢,它的果儿也发育迟缓,努力长了整个夏天,个头才像黄豆粒般大小。

  尚未熟透的杜梨儿嚼在嘴里极为酸涩,没有小孩愿意吃,加之杜梨儿树枝条长满锋利的针刺,因此,即便有我们这群破坏力极强的熊孩子,这棵结满果子的杜梨儿树也能安全地度过整个夏天的生长期,一直到放秋假,仍能安然无恙。

  中秋节前后,村后连片的大块庄稼地里种的大都是棒子,此时的棒子正是灌浆期,粗壮的棒子秆,根根挺立在肥沃的土地里,日夜不停地给棒子穗输送营养,眼看着穗子一天天膨胀起来。这是吃嫩棒子的最佳时节!

  大人一大清早起来,随手披上一件厚褂子,踱步走向自家地里,站在地头上看看庄稼的长势。回来时顺便掰几个棒子,放在柴火大锅里一熥,啃一口,满嘴弥漫嫩玉米特有的清香。

  而整天奔跑在沟渠野地里的我们这群熊孩子,根本等不到饭点就已经饿得不行了,那咋办?父母都在地里忙着,回家也没啥好吃的。天高气爽,又是秋假,我们根本不着家!树也爬了,坷垃仗也打了,摔骨碌(我们这里对“摔跤”的俗称)也摔了,晌午饭吃的三个菜馍馍也消化得差不多了。

  西斜的秋阳穿过高耸的一排白杨树梢,投射在落满半枯树叶的地上,玩累的几个孩子或坐或躺在斜射的秋阳里,劲头明显不如刚从家跑出来那阵儿,他们正在考虑接下来咋玩。三锅猛地喊了一声:咱烧棒子吃吧!这一声不要紧,憨四、五洲、小力、王志义立刻来了精神。我马上分配任务:三锅、五洲拾干树枝子,小力、憨四、王志义去旁边棒子地里掰嫩棒子,我带着洋火,等你们回来,我点火。

  烧熟的棒子比煮的棒子多了一味焦香,更近乎秋天的味道。

  青褐色的生杜梨儿安然度过夏天,又勉强遛过初秋,大部分杜梨儿最终还是没能躲过秋假。

  尚未成熟的杜梨儿,通体青褐色,硬邦邦、极酸涩,难以入口。大人绝不会摘了来吃,但大人告诉过我们一个能让酸涩杜梨儿快速变熟的办法,于是我们按照大人说的,先是让小力爬到杜梨儿树上,拣徒手够得着的杜梨儿摘,小力一手紧紧握住粗树枝子,一手摘杜梨儿,树枝晃晃悠悠,这是个极具挑战性的活,但小力一点不含糊,凭借常年爬树的硬功夫,只见他左摘一嘟噜,右摘一嘟噜,上摘一嘟噜,下摘一嘟噜。我们几个则在树下拾,不大会儿工夫,每个人的兜里都塞得满满当当,憨四的裤衩没兜,他把背心塞进裤衩里,整个背心瞬间变成一个大兜子,左右开弓,肚子前面鼓鼓囊囊地装了很多杜梨儿,数他装得最多。

  三锅仰着头朝树上的小力喊了一声:“够了,别摘了!”小力听到三锅的喊声,便停下来,噌,噌,噌三下两下就从树上下来。我们边聊边往家东场院走去。

  家东场院是我们村过麦打场的地方,每年芒种前后是收麦子打场的时间,非常集中,因为这个季节多雨,而麦子说熟也就几天的工夫,如果收的不及时,遇到风雨,麦收就受很大损失。即便紧赶慢赶,过完麦前前后后也要忙碌半月二十天。当时没有这么多机械化的收割机器,拖拉机都没有,都是用驴或者牛,拉着滚砣子,慢慢悠悠一圈圈轧麦子。过麦的这半月二十天,是农村一年中最忙碌、最劳累、最热闹的时间。

  麦收结束,场院恢复了安静,被滚砣子轧了无数次的场院极其平滑,场院四周依次码起一个个麦秸垛。

  从家后围子壕到家东场院,十分钟就到。我们选了场院最西北角的一个麦秸垛,围着麦秸垛就开始掏洞。

  被滚砣子轧了千百遍的麦秸秆,此时扁软温暖,脱尽刚拉进场院时的锋芒与尖刻,现在想来,这麦秸的一生像极了人的一生,从青葱翠绿的麦苗,到拔节时的意气风发; 从灌浆时的茁壮,到收割前的骄傲与锋芒;再到被滚砣子轧千百遍后的扁软温暖。人生何尝不是如此。

  我们围着麦秸垛各自掏洞,一副极其投入的样子。一直掏到跟我们的整个手臂一样深,才停止往外薅麦秸,然后把兜里的杜梨儿小心地放进麦秸洞里。这时小力也掏好了麦秸洞,可他兜里没有杜梨儿,“你们的杜梨儿都是我摘的,你们每个人给我点,快点,快点!”小力急切地嚷着。

  大家都不好拒绝,虽有不舍,但无话可说,每人一捧,送给小力。把杜梨儿放进麦秸洞,然后再把刚才薅出来的麦秸回塞进去,塞满塞实。接下来的就是慢慢地等待,大人们说要焐七天才能吃。

  还是和往常一样,我们每天摔骨碌,躲猫猫,烧嫩棒子,疯跑,打仗,很快七天就过去了。

  这天吃了早饭,我和三锅、憨四、五洲、小力、王志义,来到家东场院,站在我们七天前焐杜梨儿的麦秸垛,大家上来就要“开洞取杜梨儿”,我急忙喊住:“先不要都打开!咱先开一个看看焐熟了没,要是焐熟了,再都打开,要不白费劲。”我让憨四先开他的麦秸洞,不一会儿就把麦秸洞打开了,凑近麦秸洞口一闻,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和着麦香酸酸甜甜的味道。憨四伸进胳膊掏出一把杜梨儿,只见原本褐绿色的杜梨儿成了乌黑色,我们几个迫不及待地从憨四手里拿了一嘟噜,放进嘴里一嚼,咦,酸酸甜甜,完全没有了原来的酸涩。于是,三锅、五洲、小力都忙着薅开自己的麦秸洞,掏出杜梨儿,各自吃起来。

  前几天回老家,父亲冷不丁地说了一句“杜梨儿树还很值钱?”我有心没心地回了一句:“家后围子壕南沿那棵杜梨儿树还有么?”

  “有,前几天,三锅说有人找他要买那棵杜梨儿树,给的钱还不少哩!”

  “给多少?”

  “3万。”

  “能卖这么多钱!卖了么?”

  “没。”

  吃了晌午饭,我独自闲步来到家后围子壕南沿,这里满是灌木杂草,蹚开丛生的灌木,来到杜梨儿树下,伸手摸了摸这棵杜梨儿树,仰起头看了看树冠,三十年前摘杜梨儿,焐杜梨儿的情景依然清晰记得,只是不见当年那群少年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