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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暖的家

        ◎文/刘双保

  姐姐走了。阴历二零二零年腊月十八日。
  
  这天下午四点,我和妻子一起去城郊一家木器厂定制家具。在一个小区新买的房子装修好了,朋友推荐说,这家木器厂做的家具质量很好,老板也实在。我开车和妻子来到木器厂,厂子不大,老板带着我们参观。
  
  在选板材时,工人正在切割一根原木。老板说:“这是橡木,材质很好,价格也不贵。”切好的橡木板一层层垒放着,两层之间还垫了木条。
  
  我伸出左手,去抬最上面的那块板材,想感觉一下橡木的重量。不知怎么回事,手一滑,刚抬起来的木板突然滑落下去。左手食指随之一阵钻心的疼,我仔细一看,食指指甲前端开裂了,幸好没有出血。妻子说:“回家用指甲刀修一修,就没事了。”
  
  这时,我的手机突然响了。是姐夫打来的,说姐姐情况不好,让我现在就过去。我匆忙开车,带着妻子从金乡赶往嘉祥县城。已经五点半了,妻子又给女儿打电话,让她下班后自己做饭吃。天渐渐黑暗下来,刚过满硐,姐夫又打来电话,说不用去嘉祥了,让我直接去老家乐村。
  
  乐村就在金山脚下,和我老家羊山相距只有几里路。姐姐结婚后,我经常在假期里到姐姐家住一段时间。姐姐大我近二十岁,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操持家务,没有多少时间管我,两个哥哥都在上学,很多事都是姐姐照顾我。我毕业刚参加工作时,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,还是姐姐帮我买布料,找裁缝,做了一身西服。那身西服一直穿了很多年,裤子磨出了洞,不能再穿了;上衣的袖口和肘部稍微有点磨损,前几年有时还穿一下,现在一直还保存着。
  
  我到了姐姐的农村老家,姐夫还没到。院里院外已经聚集了很多问事的人,进进出出准备各种东西。有人不时地小声打电话,问到哪里了,然后小声通报给大家。我默默地站在黑夜里,心里一阵阵悲凉,小时候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。
  
  姐姐上初中时,升学不看考试成绩,而是由大队推荐。姐姐的成绩原本很好,可终究没能上高中。我多次听姐姐说过,如果像现在这样考学的话,她一定也能考个好大学。虽然好多年过去了,可姐姐的语气里还是有些遗憾。姐姐辍学后,做了一两年民办教师,后来跟人学裁缝。
  
  我对姐姐最初的印象,是在离家十几里外的乡镇缝纫铺里。缝纫铺里有好几台缝纫机,好几个人都在那里做工,现在想来应该属于合作社性质的吧。我那时天天跟着姐姐,有一次在缝纫铺里玩,看到一台缝纫机没人用,就找来两块布头,学着大人的样子,想用缝纫机缝在一起。我那时也就四五岁吧,一边往针下送布,一边用脚去踩缝纫机的踏板,一不小心针头扎进了左手食指指甲上。我疼得嗷嗷大哭,幸好针扎得浅,只出了一点血。
  
  后来,姐姐回羊山与人合伙开了一家缝纫铺。那时姐姐白天去生产队出工,晚上加班做衣服。姐姐说,那时做衣服还都是记工分,后来才有给钱的。姐姐的缝纫水平很高,做出来的衣服很合体,顾客都很满意。所以接的活越来越多,姐姐经常加班到深夜。印象最深的是,每到过年,姐姐都会给我做一身新衣裳。这是我最开心的事了。
  
  我四岁时得了肾炎,每天都要打青霉素之类的针,很疼。医院离我家不太远,印象中都是姐姐带我去打针。回来时,姐姐总要低头问我疼不疼,然后就把我背回来。姐姐一步步地走,我趴在姐姐背上,到底是什么感受,现在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。
  
  可有一次温暖的感觉,我一辈子也不会忘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,羊山镇上建了一座露天电影院。有一次,姐姐带我去看电影,人很多。散场时,大家都起身涌出去。在黑夜里,四周都是高高的涌动的人群,我突然感觉十分孤单,有点恐惧。这时,姐姐把左手的食指伸到我手里,让我抓住。我的小手紧紧握着姐姐的那根手指,手指上的温暖瞬间传到我手上,心中的孤单和恐惧一扫而光。
  
  我和妻子站在姐姐家的院子里,默默无语。夜空里悬挂着略有缺损的月亮,昏黄而渺小。四周是无尽的黑夜,从黑夜里似乎隐隐传来算盘珠清脆的声音,我不禁悲从中来。
  
  正在无尽的回想中,忽然听到低沉而急迫的声音:“到了!到了!”不一会儿,随着两道明亮的车灯越来越近,一辆车缓缓停在了门口。很多人围上来,有人指挥着,把一个被子卷抬到堂屋的木床上。我知道,被子卷里一定就是姐姐了。我的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。
  
  “都不许哭!”有人大声说。
  
  成殓后,我长哭不已。小心地从一边掀开蒙面纸,姐姐面容安详,犹如生时。
  
  出殡那天,吃过午饭,我忽然心有所动,想出去走走,看看姐姐曾经多年居住的这个村庄,看看这个我曾经多次小住的地方。
  
  乐村比原来大了很多。早年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,石头一直垒到顶。石块都不太大,一层层垒得很整齐。讲究一些的人家会用石灰抹缝,后来改用水泥。近年新建的房子多在村庄的外围,大都改用红砖,外包一层水泥。旧房子坍塌很多,十室九空。也有在旧房基础上重建的,新房子和老房子杂糅在一起,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。
  
  明天就要立春了,午间的太阳照在身上,暖暖的。姐姐最后的午睡,也是在这样一个午后,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身,一定也是暖暖的。我缓缓步行在小巷里,恍惚之中还有些早年的印象,仿佛又回到了童年。
  
  在一处老房子的转角处,一个大而平整的石块上,我忽然发现有黑色笔涂画的痕迹。走近一看,是一个英文单词“home”,还在括号里用汉字标注“家”。这应该是一个初学英语的小学生的无心之作吧。再仔细看,下面还有一行字——“温暖的家”。在石块的边沿上,用波浪线画了一个长方形——也许这个长方形就是这个孩子眼中的“家”了。
  
  这是一座十分破旧的老房子,往里看去,只看到少半个院子,打扫得还算干净,显然还有人居住。厨房没有门,里面熏得黢黑,石头缝里插着些小树棒,零乱挂着一些炊具。
  
  我在这里端详了很久,也没有听到鸡犬之声。很想走进院子里,看看这个“温暖的家”到底是什么样子,可一想到太过冒昧,终究没有进去。在孩子眼里,再破旧的房子也是家,只要有亲人在,就是“温暖的家”。想到这里,我的眼睛又湿润起来。
  
  我极为惊诧起来:这涂鸦之作不知道出自哪个孩子之手,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什么心情,可冥冥之中这么切合我的心境,能仅仅用巧合来解释吗?是不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,把我引到这里,想告诉我一点什么呢?还是姐姐知道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,用这种方式来慰藉我的心痛呢?

  这一切,都没有答案。

  (原文有删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