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院儿
◎文/刘娟（山东省作协会员）
许多年不曾在梦里回到老院儿了。在这个滴雨的夜里，我特别想努力回忆一把，回忆起老院儿和我童年的一些零碎记忆。
老院儿仍旧是山东鲁西南地区最普通的农村老宅该有的模样。跟随着沿街的叫卖声和三轮车吱吱呀呀的转动，只是“随意走走，也不抒情”，不刻意去想起什么，就这么一直往前走，走不快，走走停停，走过一条条不深的小巷，或宽或窄，或平坦或凹凸不平。这些巷子多半还是土路，有人用冬天烧完的煤灰垫垫凹下去的地方，一场雨雪过后，就变成了土路的一部分。想不起这究竟是四季中的哪个季节，反正这日的天气晴好，阳光明媚，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，就能闻着周身的衣服上有股久违的太阳的味道，有点干燥，又有点花的幽香。前面几个穿着蓝色粗布大褂和黑色胶底布鞋的乡邻，他们扛着锄头下地去的背影让人觉得亲切，还带着浓浓的香甜的泥土味儿。
老院儿就在前边，近了突然有种“近乡情更怯”的感觉，脚步似乎放慢了很多，虽然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跟来往出入的左邻右舍寒暄，打着招呼，其实小心脏却已跳快了很多。走过胖婶家门前的时候，胖婶正在门口择着一捆芹菜，“闺女，你回来了！快回去看看你家大门，翻盖完，门垛子可气派了！”依稀记得胖婶门牙有些外突，样子实在不太好看，可是心肠却是实打实得好。现在胖婶身体依然不错，可惜我宁愿只记忆她年轻时的模样，不想记住他们苍老时的样子。就像我，虽已年近不惑却无法接受眼角鱼尾纹、眼皮下耷、皮肤干巴、气力不足的变化。
老院儿的大门是新的，是大学第一年寒假回来很让我惊喜的样子。两扇刷了银白色油漆的铁门，门上贴着“物华天宝、人杰地灵”的对联。大门外圈还是红砖一层一层垒起来的，外边没有用水泥粉再抹一层。这样大门框左右两边的细对联就不会贴的一个高一个低，整整齐齐得很规整。其实整个门垛子还是很窄，几乎容不下三四个人在门下避雨，不过总算有个门梁了。可就是这样，泥瓦匠出身的父亲仍旧一砖一砖垒得仔细。轻轻抚摸着这些砖头，有几块还被调皮的邻居小孩在砖头的平滑面上写了俏皮的粉笔字。可以想见明媚的骄阳下，父亲裸着肩膀，用磨出老茧的手背抹去额头大颗汗珠时的样子。这是他身为一家之主的身份置办的一份家业很重要的一部分。在老一辈甚至老老老一辈人眼中，建房买地都是大事，砸锅卖铁、东挪西借凑点钱来做这事，旁人也不会笑话。多年以后成家立业了，才知道父亲当年的这份顶梁柱的辛劳，有多少苦楚和辛酸是不足为外人道的。
父亲看上去疲惫中带着满足，喝口水的工夫坐下来抽口烟，接下来一口气就要干到大天黑。日头西落，大门口梧桐树枝上那盏昏黄的灯泡亮起的时候，母亲招呼父亲洗手吃饭，因为砖头、水泥和干活的各种工具一应都还在门外，母亲担心物什丢了便让大姐和弟弟轮流去看守。这时分灯影疏离，挂在枝头的灯泡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，昏黄的灯影下，一群孩子在一起追着、笑着，还有的学着电视剧《聊斋》里的样子讲着鬼故事吓唬对方。记得那段时间电视里播放这部剧时是在晚上的黄金时段，只有家里大人在时我们才敢看，特别是有一段有只手从假山后边伸出来的时候，胆小的孩子会“啊”的一声紧紧地闭上眼睛、捂上耳朵，有的还被吓得浑身发抖。大人们不仅不会安慰还在旁边呵呵地笑，然后说：“别睁开啊，可吓人了。”《聊斋》里的故事好多至今都记忆犹新，当时看不到片尾曲的歌词，对很多歌词内容都不理解，直到多年后有次在汽车收音机里听到这首老歌，赶紧百度了一下歌词才知道“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”的含义。
老院儿里的一切归置都还是翻新前的模样，因为这里是我童年的乐土，承载了我对农村老家的所有回忆，所以对老院儿的记忆远远超过翻新后的样子。老院儿的堂屋前是一棵特别粗大的梧桐树，母亲说这棵树生得很是神奇，我是腊月出生的，那棵树是那年春天柳树抽新叶的时候突然从地底下的根里发出来的，因为左邻右舍院里都有种梧桐树的，所以具体也不晓得是谁家的梧桐树根盘桓到我家生出的新树。刚开始，小树有筷子那么大点，因为家里要添人口，父亲说堂屋前也正好缺一棵树，所以就没有砍掉，任由它长着。夏天的时候梧桐树就有碗口那么粗了，叶子也都硕大无比。跟成年后的梧桐树叶完全不同，新生的梧桐树，枝干是空的，而且树皮是绿色的，叶子也都这么大，成年后，树皮就变成了灰色或土黑色，多年老树更是皲裂的树皮。我们鲜有在文学作品中看到有文章或者诗歌歌颂树皮的，更多的是歌颂树叶、树根、花或果的。想起那些皲裂的树皮就会想起我的外婆，想起外婆，我浓浓的思念就像化不开散不去的浓雾，她的那双手就像这树皮，辛苦一辈子，指甲都磨去了好几个，干燥而粗糙，细长的手指上除了凸出的青筋，甚至看不出一点血色，外婆总是羞于将这双手示于人前，她说这手是丑的，不好看。可我多希望一直将这双手捂在我的胸口上，告诉她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双手。
这棵梧桐树在我家老院儿里长了十二年，有多粗呢，需要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两臂张开，小手刚刚够着。这棵树长了十二年，也就是说这棵树一直陪着我的整个童年，有很多好玩的故事、美好的瞬间都是和这棵大树有关。
春天和梧桐树上满树的紫色喇叭花有关，我和小伙伴们喜欢拾了地上落下来的喇叭花吸里面的花蜜，虽然很少但是很甜，自然掉落的花里面的蜜一般比还长在树枝上的要多，而且要甜。现在想来，小时候对“甜蜜”这种味道的偏爱远远大过香辣、麻辣或者咸的、酸的。小孩儿可能都喜欢吃甜的东西，所以对糖类都很痴迷。大概是因为甜的东西更能让人忘记痛苦、烦恼，记住美好吧！
夏天的很多回忆自然跟让人欢喜让人忧的“蝉”有关。蝉的幼虫在我们老家这边也叫“知了龟”或者“结了龟”。我读过当地很多文友们关于“结了龟”的文字，有些还甚是有趣。人们对于“结了龟”的热爱又远远大于成年后的蝉，这当归功于它的美味吧。滚烫的热油锅里溜几圈，再用大勺子后背赶几圈，焦黄酥脆，那是满口香啊！
秋天满院子的落叶也煞是好看，我和姐姐弟弟几乎每天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大扫帚扫院子，扫了好多黄色的绿色的落叶，叶子都不大，叶脉纹路特别清晰，有些叶子的形状像极了“心”字，我总觉得这种植物该是有情有义的，每片叶子都像心形，它对生它养它的这片土地这户人家应该是很爱的。
当这棵树长到十岁左右时，那年快入冬时，父亲借了二叔家的长梯子爬到了树腰的位置，将树头用长锯子给锯掉了，还和了水泥把树头给盖住，用厚厚的鱼皮袋子裹上，外面套了好几层铺地膜的塑料布，我们都不懂这是什么用意，父亲只说，你们等来年春天再看。于是，我们一整个冬天都躲在小暖炉的旁边或者窝在被窝里，眼巴巴地期待着第二年的春天。那年春天应该迟到了很久才来到，来到了却还没让我们感受到春的气息，一下子就到了热腾腾的夏天。蝉的到来很快让我们忘记了对梧桐树一个冬天的期许，铺天盖地的树叶子一下子就把一整个院子遮得严严实实。
老院儿里还有很多很多的记忆，得容我慢慢想，慢慢写。不晓得为什么，人越成长越渴望回到童年，对年少时的光阴越发想念。可是当时年少时，恨不得一天就长到现在这么大呢！也许多年后，等我更老了，走不动了，我还会很怀念此刻的时光呢！人啊，矛盾着呢，纠结得很呢，谁又能说得清呢？（原文有删节）
许多年不曾在梦里回到老院儿了。在这个滴雨的夜里，我特别想努力回忆一把，回忆起老院儿和我童年的一些零碎记忆。
老院儿仍旧是山东鲁西南地区最普通的农村老宅该有的模样。跟随着沿街的叫卖声和三轮车吱吱呀呀的转动，只是“随意走走，也不抒情”，不刻意去想起什么，就这么一直往前走，走不快，走走停停，走过一条条不深的小巷，或宽或窄，或平坦或凹凸不平。这些巷子多半还是土路，有人用冬天烧完的煤灰垫垫凹下去的地方，一场雨雪过后，就变成了土路的一部分。想不起这究竟是四季中的哪个季节，反正这日的天气晴好，阳光明媚，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，就能闻着周身的衣服上有股久违的太阳的味道，有点干燥，又有点花的幽香。前面几个穿着蓝色粗布大褂和黑色胶底布鞋的乡邻，他们扛着锄头下地去的背影让人觉得亲切，还带着浓浓的香甜的泥土味儿。
老院儿就在前边，近了突然有种“近乡情更怯”的感觉，脚步似乎放慢了很多，虽然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跟来往出入的左邻右舍寒暄，打着招呼，其实小心脏却已跳快了很多。走过胖婶家门前的时候，胖婶正在门口择着一捆芹菜，“闺女，你回来了！快回去看看你家大门，翻盖完，门垛子可气派了！”依稀记得胖婶门牙有些外突，样子实在不太好看，可是心肠却是实打实得好。现在胖婶身体依然不错，可惜我宁愿只记忆她年轻时的模样，不想记住他们苍老时的样子。就像我，虽已年近不惑却无法接受眼角鱼尾纹、眼皮下耷、皮肤干巴、气力不足的变化。
老院儿的大门是新的，是大学第一年寒假回来很让我惊喜的样子。两扇刷了银白色油漆的铁门，门上贴着“物华天宝、人杰地灵”的对联。大门外圈还是红砖一层一层垒起来的，外边没有用水泥粉再抹一层。这样大门框左右两边的细对联就不会贴的一个高一个低，整整齐齐得很规整。其实整个门垛子还是很窄，几乎容不下三四个人在门下避雨，不过总算有个门梁了。可就是这样，泥瓦匠出身的父亲仍旧一砖一砖垒得仔细。轻轻抚摸着这些砖头，有几块还被调皮的邻居小孩在砖头的平滑面上写了俏皮的粉笔字。可以想见明媚的骄阳下，父亲裸着肩膀，用磨出老茧的手背抹去额头大颗汗珠时的样子。这是他身为一家之主的身份置办的一份家业很重要的一部分。在老一辈甚至老老老一辈人眼中，建房买地都是大事，砸锅卖铁、东挪西借凑点钱来做这事，旁人也不会笑话。多年以后成家立业了，才知道父亲当年的这份顶梁柱的辛劳，有多少苦楚和辛酸是不足为外人道的。
父亲看上去疲惫中带着满足，喝口水的工夫坐下来抽口烟，接下来一口气就要干到大天黑。日头西落，大门口梧桐树枝上那盏昏黄的灯泡亮起的时候，母亲招呼父亲洗手吃饭，因为砖头、水泥和干活的各种工具一应都还在门外，母亲担心物什丢了便让大姐和弟弟轮流去看守。这时分灯影疏离，挂在枝头的灯泡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，昏黄的灯影下，一群孩子在一起追着、笑着，还有的学着电视剧《聊斋》里的样子讲着鬼故事吓唬对方。记得那段时间电视里播放这部剧时是在晚上的黄金时段，只有家里大人在时我们才敢看，特别是有一段有只手从假山后边伸出来的时候，胆小的孩子会“啊”的一声紧紧地闭上眼睛、捂上耳朵，有的还被吓得浑身发抖。大人们不仅不会安慰还在旁边呵呵地笑，然后说：“别睁开啊，可吓人了。”《聊斋》里的故事好多至今都记忆犹新，当时看不到片尾曲的歌词，对很多歌词内容都不理解，直到多年后有次在汽车收音机里听到这首老歌，赶紧百度了一下歌词才知道“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”的含义。
老院儿里的一切归置都还是翻新前的模样，因为这里是我童年的乐土，承载了我对农村老家的所有回忆，所以对老院儿的记忆远远超过翻新后的样子。老院儿的堂屋前是一棵特别粗大的梧桐树，母亲说这棵树生得很是神奇，我是腊月出生的，那棵树是那年春天柳树抽新叶的时候突然从地底下的根里发出来的，因为左邻右舍院里都有种梧桐树的，所以具体也不晓得是谁家的梧桐树根盘桓到我家生出的新树。刚开始，小树有筷子那么大点，因为家里要添人口，父亲说堂屋前也正好缺一棵树，所以就没有砍掉，任由它长着。夏天的时候梧桐树就有碗口那么粗了，叶子也都硕大无比。跟成年后的梧桐树叶完全不同，新生的梧桐树，枝干是空的，而且树皮是绿色的，叶子也都这么大，成年后，树皮就变成了灰色或土黑色，多年老树更是皲裂的树皮。我们鲜有在文学作品中看到有文章或者诗歌歌颂树皮的，更多的是歌颂树叶、树根、花或果的。想起那些皲裂的树皮就会想起我的外婆，想起外婆，我浓浓的思念就像化不开散不去的浓雾，她的那双手就像这树皮，辛苦一辈子，指甲都磨去了好几个，干燥而粗糙，细长的手指上除了凸出的青筋，甚至看不出一点血色，外婆总是羞于将这双手示于人前，她说这手是丑的，不好看。可我多希望一直将这双手捂在我的胸口上，告诉她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双手。
这棵梧桐树在我家老院儿里长了十二年，有多粗呢，需要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两臂张开，小手刚刚够着。这棵树长了十二年，也就是说这棵树一直陪着我的整个童年，有很多好玩的故事、美好的瞬间都是和这棵大树有关。
春天和梧桐树上满树的紫色喇叭花有关，我和小伙伴们喜欢拾了地上落下来的喇叭花吸里面的花蜜，虽然很少但是很甜，自然掉落的花里面的蜜一般比还长在树枝上的要多，而且要甜。现在想来，小时候对“甜蜜”这种味道的偏爱远远大过香辣、麻辣或者咸的、酸的。小孩儿可能都喜欢吃甜的东西，所以对糖类都很痴迷。大概是因为甜的东西更能让人忘记痛苦、烦恼，记住美好吧！
夏天的很多回忆自然跟让人欢喜让人忧的“蝉”有关。蝉的幼虫在我们老家这边也叫“知了龟”或者“结了龟”。我读过当地很多文友们关于“结了龟”的文字，有些还甚是有趣。人们对于“结了龟”的热爱又远远大于成年后的蝉，这当归功于它的美味吧。滚烫的热油锅里溜几圈，再用大勺子后背赶几圈，焦黄酥脆，那是满口香啊！
秋天满院子的落叶也煞是好看，我和姐姐弟弟几乎每天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大扫帚扫院子，扫了好多黄色的绿色的落叶，叶子都不大，叶脉纹路特别清晰，有些叶子的形状像极了“心”字，我总觉得这种植物该是有情有义的，每片叶子都像心形，它对生它养它的这片土地这户人家应该是很爱的。
当这棵树长到十岁左右时，那年快入冬时，父亲借了二叔家的长梯子爬到了树腰的位置，将树头用长锯子给锯掉了，还和了水泥把树头给盖住，用厚厚的鱼皮袋子裹上，外面套了好几层铺地膜的塑料布，我们都不懂这是什么用意，父亲只说，你们等来年春天再看。于是，我们一整个冬天都躲在小暖炉的旁边或者窝在被窝里，眼巴巴地期待着第二年的春天。那年春天应该迟到了很久才来到，来到了却还没让我们感受到春的气息，一下子就到了热腾腾的夏天。蝉的到来很快让我们忘记了对梧桐树一个冬天的期许，铺天盖地的树叶子一下子就把一整个院子遮得严严实实。
老院儿里还有很多很多的记忆，得容我慢慢想，慢慢写。不晓得为什么，人越成长越渴望回到童年，对年少时的光阴越发想念。可是当时年少时，恨不得一天就长到现在这么大呢！也许多年后，等我更老了，走不动了，我还会很怀念此刻的时光呢！人啊，矛盾着呢，纠结得很呢，谁又能说得清呢？（原文有删节）